綠染層山,層山環擁
氣候變遷的擾動下,今年的冬天好不容易來了,冷冷的早晨讓人只想賴在被子裡,但是今天可不行賴床,因為待會有群人要來自然谷參訪。身為自然谷寒期實習生的我和長穎,今天的工作當然就是全力幫忙昭蕊跟伯鴻這兩位自然谷的講師囉!
出發時間一到,我跨上機車後座,把外套拉鍊拉到最高,準備要和強悍的冷風爭戰一番。然而今天撲面而來寒風特別不一樣,風中夾雜的不是對面瀝青工廠的酸臭,反而是一股透入鼻腔的清甜,是露水與青草合成的冷徹香氣。
機車朝著山裡奔去,我抬起頭凝望,發現今天的山被朝露洗得分外清爽,原先覆著一層薄灰色的森林現在展露出最初的本色,多雲的藍天中,墨綠、深綠、翠綠、嫩綠,山林的色澤熠熠生輝,泛著淡淡的光暈。
到了山上,昭蕊請我們一起布置場地,而伯鴻則去迎接來訪的人群。小忙一陣後,我和長穎收到休息批准,便一起到山腰邊聽伯鴻的生態導覽。
自然谷的森林很茂密,還沒看到人,我們就先聽到了伯鴻的聲音:
「有沒有人可以借我水?冷的熱的都可以。」現場的十來個面孔都看起來有些疑惑,不過還是有人慢慢地出了自己的水壺。
伯鴻接水壺後,扭開瓶蓋,將水倒在一片大大的愛心型葉子上。
「你們看,葉子怎麼了?」他指了指淋的半濕的葉子。
大家看著葉子,面面相覷,不太知道該回答什麼。
「水倒上去葉子就濕掉啦。哈哈,我這不是廢話嗎。」伯鴻的大笑打破了寂靜。
大家也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「哈哈哈,好啦,其實我是想跟大家說,很多人知道姑婆芋跟芋頭長得很像,但卻分不清楚他們的不同,只知道一個有毒一個沒毒。」他接著說:
「要是你人在野外又剛好肚子餓,看到眼前的植物分布清楚他是姑婆芋還是芋頭,那就可以用這招。芋頭的葉子有細毛,會產生蓮花效應,因此不會沾黏水分,但是姑婆芋就會,大家可以看到姑婆芋的葉子現在濕掉了。」
「喔!」大家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。
伯鴻講解完姑婆芋的其他特徵後,便帶著我們前往自然谷的隱藏版景點──歷史悠久的燒炭窯。
還沒看到窯,就感受得到這附近已久未有人跡,地表沒有裸露的泥土路,只有被踩踏的一些野草摺痕。我們推開路旁的青草,走到小徑的盡頭,一個寂然的黑色洞口赫然出現在草邊。
「這麼黑嗎?」帶著紅色毛帽的女生小聲地說道。
彷彿聽見大家的猶豫,伯鴻從防風外套裡掏出手電筒,率先邁進了這個洞穴。
「來吧!」他在裡頭招呼著大家。
我跟在大家的後面,慢慢移到洞口前。發現這棟口的邊緣早已長滿了各種苔鮮與蕨類,蕨類小小的葉背上還有殘餘的朝露依偎。
我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蕨葉的邊緣,感受到露珠轉移到指尖的冰涼,卻在跨過門檻時突然踩空。我踉蹌了一下跌入幽黑的洞穴,稀薄的光線裡,只能感覺到腳下的凹凸不平。
「小心!」一個聲音劃過黑暗,大家相互提醒著彼此要留意腳下,並靜待幾十秒讓肉眼適應陰暗的窯窟。
伯鴻的手電筒照著上方,粉白的光圈在灑在四周,洞穴的輪廓慢慢浮顯。直徑約四公尺的洞穴,卻吞吐了百年的歲月,焦黑的石頭整齊排列,就像是石頭版的伊格魯冰屋,只是黑了點、也沉了點。
堆疊的石塊凝滯在頭頂,眼前奇特的景象,就像土石流落崩塌到一半時,被時間老人強迫暫停墜落一樣。
「這個以前是拿來燒炭的。」伯鴻輕快的聲音打斷了歷史與奇觀的衝擊。
「不是那個燒炭啦,是用木材燒成木炭的燒炭!」看見有些人疑惑的表情,他趕緊補充。
「當然這個窯荒廢很久了,我們剛爬進來的洞就是它的入口。在燒炭的時候,會把這個孔封住,讓木材在這裡面悶燒。」
伯鴻繼續介紹這個年代長遠的窯,講到一半時他頓了頓,突然又說:
「這裡因為很暗,又沒有什麼風雨,所以有些生物都會躲進來休息。像這個!」伯鴻促狹的一笑。楊貴妃是一笑百媚生,而伯鴻這一笑,卻引來成片驚叫。
「什麼,有蛇嗎?」女高音拔起。
「有什麼生物?」男中音顫抖。
「哪裡?在哪裡?」女低音低喃。
眼角餘光中,我看到有兩三個人已經往日光明媚的洞口移動了。伯鴻帶著過於滿足的微笑跟大家解釋:「石頭跟石頭間可能會有小生物或是菌類啦,你們看,上面的石頭縫有白白的東西。」大家這才驚魂甫定的凝神去瞧。
「雖然我也不知道是什麼。」伯鴻又說。
陰暗的窯捕捉歷史,人類的時間感在裡頭也不自覺的鈍化。不知道過了多久,終於聽到伯鴻說:「那我們出去吧,繼續往前移動!」
原先慢慢移入的人潮此刻卻像是極欲離巢的群蜂,各個都搶著出去,回到了清新可人的新鮮空氣,回到了綠意盎然的密樹叢林。
接著,伯鴻帶領我們上山,昭蕊也在不知不覺間加入了我們的隊伍,談到到一半,
「聽!」伯鴻忽然停了下來,讓我們聆聽森林的背景聲音。
「郭囉、郭囉、郭──囉。」如童玩竹蟬的叫聲穿透幽深的密林,鑽入我們耳裡,震鬆了大家原先在城市裡繃緊的神經。
「台北樹蛙。」伯鴻輕聲說道。
低啞的蛙鳴中,森林釋放的能量漸漸地解開了紊亂的心房。
原來我們不是前來聽解說參訪,不是前來認識動植物,而是在森林前、在大樹前、在清風前、在森林小徑上,在林蔭的照看下,在這裡,讓我們被森林認識,被森林接納,最後也接住了煩惱紛飛的自己。
悠悠山谷,冉冉心境。
樹蛙的重唱轉為低吟,伯鴻繼續說道:
「在自然谷,除了台北樹蛙外,也很常聽到拉都希式赤蛙的鳴叫。」他想了一下。「昭蕊可以請你學一下牠的叫聲嗎?」
走在隊伍後頭的昭蕊淡然的說了聲:「喔。」
所有人都轉過頭看著她,只見她醞釀了一會,一陣如門被風吹動發出的嘎嘎聲衝出她的喉嚨:「歸辜、歸辜!」
「哇!原來這聲音就是這種赤蛙喔!」一陣驚嘆的聲浪,還有大家興奮的耳語,昭蕊真的學得很像。
伯鴻笑了笑,又說:「還有貢德氏赤蛙也很常聽到,昭蕊模擬一下?」
昭蕊一頓,陷入深思,幾秒後:
「凹、凹──凹、凹!」
聽到這個聲音,我們成功回想起以前曾聽過這種赤蛙的叫聲,但也同時愣住了,並不是昭蕊學得不像,而是──
「哼哼,我成功讓她學狗叫了。」伯鴻沾沾自喜地說。
長穎跟我偷偷笑了出來,其他人想笑卻又不敢笑的,昭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,已達到了「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」的境界。只見她冷靜的拿著單眼相機,繼續幫我們一行人照相記錄。
這條森林小徑不長,但一路上生動活潑的講解卻也豐富了這條小徑的深度。
不知不覺也差不多到了返程時間,伯鴻帶我們繞過一個小灣,到了一片小山壁旁,等大家都停下來後,才說:
「這是我最後想跟大家介紹的植物。」他指著一株貌不驚人的植物。
「芒萁。」
芒萁,這個很熟悉的名字,我在國中的時第一次認識它。當時老師出了「植物介紹」的作業,在不想跟同學撞主題的前提下,我特別找了這種鮮少有人聽過的植物。現在只記得它的特色是如鳳凰木的羽狀複葉,以及每一個枝條延展出去的如兩根天線一樣的複葉。
「這個植物很愛拍照。」見大家傻了眼,伯鴻又說:
「因為它很愛比YA!」似乎期待著有人懂他的幽默,伯鴻順著芒萁分岔的兩個複葉,比了個『YA』的手勢。我努力地發揮了想像力,覺得有那麼一點像,就那麼一點。
「芒萁是這種鮮綠色的,你們看旁邊的棕色的就是死掉了。這種草本植物壽命都不長,死掉後就會變成這樣乾乾的一片。」伯鴻指了指身後雜亂的咖啡色亂草。仔細一看,山壁滿滿都是乾枯的芒萁,原先活蹦亂跳的鮮綠色、朝氣蓬勃的『YA』狀複葉都蜷曲成一團,東倒西歪的,不但不吸引人,甚至可以說亂到有點破壞森林旺盛的生命力。我沒有多在乾巴巴的芒萁上多費心,轉頭回來看著伯鴻,卻發現鏡片後他的目光炯炯。
「我們以前在復育自然谷生態時,本來計畫要把這些枯萎的草本植物清掉。」伯鴻專注的看著我們。
「不過有一次我們走在路上時,聽到了頭上傳了大冠鷲的叫聲,這一叫就引起一片騷動,眼前有一群鳥兒急急地從樹上衝進了這堆亂草中,在這一瞬間的混亂後,森林又回復成一片寂靜。」伯鴻停了一下,看了看枯萎的芒萁堆。
「這些亂草,其實是生物們躲避天敵的避難所。一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,我們以為的『廢物』,其實只是人類的主觀認定而已。不被人類利用,並不代表它是廢物,其實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廢物的存在。」伯鴻清晰的聲音,在山林裡迴響。
一陣風起托起了的叢叢落葉,撒了幾片在亂草堆上。
森林彷彿在回應伯鴻一樣,樹影婆娑、蛙鳴重唱,頓時,我感動莫名。
***
半天的活動結束了,我們跟參訪團揮別,再度跨上了機車,下山。
風聲陣陣呼嘯,機車滑過馬路,捲起朵朵的落葉雲,我向後望著山漸漸遠去。
空氣依舊冰涼,山林依舊明亮,但是山不只是山了,有著比樹木、比鳥鳴、比山林更大的能量震動著。祂包覆著我們,包裹著數不盡的生命,祂送我們出山,也送我們回家。
綠染層山,層山環擁;心寧致遠,致遠安闊。